利维坦身上可怕的高温一直没有消褪。伴随着这种不正常的体温，黑色的光泽一直时不时地在他的皮肤上窜动着。这种时不时出现的、不均匀的黑色让他的状况看起来有点不祥。南丁格尔猜测大约是十数年没有激发异能的积累，再加上一次性吞食了太多的能量，鲸鱼终于到达了进化的边缘。
他身上那种黑色的能量十分排外，也许与鲸鱼的自我保护机制有关。这种能量温和地没有制止南丁格尔的触碰他的体表，却禁止她对他使用异能。不说让金绿色的能量进入他的躯壳之中，就连释放出来也会引起剑拔弩张的能量外泄。
南丁格尔本想故技重施地用异能将利维坦带回家中再慢慢观察情况，见此只能放弃这种打算。利维坦现在再不显得瘦弱，已经是正常的十九岁少年的体格。女人那二十年没有生长的纤弱身体很难把他背回家里。她在树下找了一块相对干净一点的地方，然后把利维坦小心地挪过来放平，开始耐心地等待。
她没有关于这方面的经验。老实说，她从前所在的环境之中大家都没有异能，她认识的有异能的人也只有她自己而已，面对现在的情况，她能做的事除了等待之外一件也没有。
利维坦身上黑色的光泽变得越来越明亮也越来越密集，少年几乎变成一座黑曜石般的雕像。如果不是他急促的呼吸带着火一样的灼热，南丁格尔几乎要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还活着。她怀着这种忧虑时不时地去试探一下他的鼻息，所幸得到的都是正向的反馈。他很平静地躺在那儿，除了发烧之外什么事都没有。
就在南丁格尔以为他的进化就会这样一直平稳的进行下去的时候，利维坦的形态忽然开始慢慢改变。起初只是某处弥漫着黑色光芒的躯壳出现了裂纹，从裂纹之处有尖锐的外骨骼生长出来，填补了那个缝隙，接着在少年的身上不断出现开裂和崩碎的声音，不断有新的骨刺从他身上长出来。
随着乌光不断地闪动，他逐渐不能控制自己的形态，利维坦在她怀里逐渐变化，身体布满骨甲，生出尖刺，双腿变成尾巴，他将要变成鲸鱼，却还是人类，于是暂时固定在一副半人类半鲸鱼的样子。
这种变化推进得十分缓慢，少年的面孔开始出现十分痛苦的神色。南丁格尔恍然有些明白，他的痛苦并非全来自于进化本身，而是因为利维坦正在有意识地在抑制自己的进化过程。南丁格尔本以为等到他完全变成一条黑色的鲸鱼，这场进化就算是完成了，可利维坦在这种半人半鲸的状态之中痛苦地挣扎了很久很久也没有解脱。那些依次生长出的骨刺和裂纹处补上的甲片又渐渐地被他试着一点一点艰难地收回去。利维坦高热的躯壳在她的怀中轻微地抽搐着，他的形体逐渐变十分模糊，被裂纹、融化的刺和甲片杂糅成一团。
南丁格尔好像有点明白了。利维坦的异能在以无可匹敌的强大作为筹码，吸引他完全变成怪物，而少年手无寸铁地在和自己内心里的怪物对抗。他弱小极了，即使坚持了那么久，她怀抱中的这具躯壳仍然不可避免地一点一点朝着鲸鱼的形状改变。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身为怪物的利维坦也是他自己的一部分，人总会被自己说服，和自己和解。和外界的痛苦对抗或许很艰难，但和自的斗争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困难的事。
利维坦仍没有放弃。他变化的过程极其缓慢，时不时微不可查地回退一点。他那么强烈地渴望着作为一个人类活下去：他还有很多想完成的事，还有在等着他一起回家的人。
少年现在的样子几乎不能称得上是一个人了，他像一片细长的鬼影融化在南丁格尔的怀抱之中，这团鬼影还不断地这里凸出一块儿、那里凹进一点儿，诡异的声音在他的躯壳之中沉闷地回响着，好像随时会有一个怪物从这团影子之中孵化出来。女人的表情没有一点改变，她既不厌恶，也不恐惧，仿佛抱着的仍然是那个朝她撒娇的男孩儿。她以那种温和而慈爱的态度将他抱着，她信任地没有干涉他的一切变化，平静地等待着他的醒来。她接受了这条小鲸鱼，就接受了一切姿态的他，无论强弱，无论美丑。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随着他变成鲸鱼的部分越来越多，他身上那种对野兽来说摄人心脾的食物香气又开始向四面八方传播。黑色的异能一直在排斥着南丁格尔的能量，女人难以用异能对外屏蔽他的气息。那些森林之中对气味十分敏感的怪物开始狂躁地向此处汇拢，夜晚的森林中影影幢幢的布满的怪物的影子，和树影随着微风摇晃的剪影融化在一起。它们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瘦弱的女人，和她身边可以食用的佳肴。
后半夜森林中下起了大雨。雨水带来了清新的土腥味。血的味道已经很难被雨冲散，雨水只是让这种气味飘得更远了一些。
她在这里守了他一整夜。夜里电闪雷鸣，她杀死了很多东西，但因为面前就是沼泽，外面是更多互相捕食的怪物，留在她面前的尸体给了她一种这一夜还算平和的错觉。她很累了，没有吃晚餐，又一夜未眠地战斗到现在，这对她的身体来说还是太勉强了。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落进这片森林中的时候，留在原地的只有一条黑色的鲸鱼，被沉沉的棘刺和骨甲包裹着，静静地漂浮在空中，只有尾巴时不时轻轻摆动一下。鲸鱼的眼睛中一片浓黑，没有一丝光亮。
南丁格尔站在晨光熹微的森林之中，女人感到一种奇怪的悲伤。她不是为着自己失去了一个可以相处的人类同伴，不是为着自己将继续孤独感到难过，而是为丢失了一个少年而感到悲伤。
女人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要更在意这个小家伙一点，面对着这条鲸鱼，她有点想念少年清朗的声音，和清澈见底的眼睛。
但她明白利维坦已经尽力了。少年在这种可怕的苦难之中挣扎了一整夜，他只是没能战胜自己的命运。世界上不能战胜命运的人太多了，她自己不也是其中之一吗？
南丁格尔在那里怅然若失地站了许久，最后她认命地决定接受命运对少年作出的安排。但即使如此，她还是向怪物走去。她已经那么许诺过，无论他是人类还是怪物，利维坦永远是她的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