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如水,我独坐高楼,依窗凭栏,百般无赖地挑着将尽的灯火。我的婢女恪己走了进来,她上前道:“娘娘。”“何事?”我并不抬眼,仍用簪子挑着那灯花,只是此刻有只飞蛾飞了过来,绕着明亮的灯火盘旋,不肯离去。“陛下他……”“他怎样?左不过今儿又歇在戚妃处,这般吞吞吐吐的叫旁人听了倒觉着本宫苛毒善妒,没一点儿中宫气度。”这话与其说是说着是给恪己听的,倒不如说是我说来给自己的。

    “娘娘明鉴,奴婢不敢。”瞧着那蛾子不顾一切扑进灯火里,顷刻间化为灰烬,我这才抬眼看向跪在面前的恪己,看见她与玉娘的影子重合,才恍然惊觉本宫已是母仪天下的大汉皇后,既不是少女怀春的吕家小姐,也不是操持家务的泗水亭长之妻,更不是担惊受怕的项营人质,而是当今圣上的发妻,太子的生母,大汉唯一的皇后。

    我挥挥手让她起来,命她上前附耳道:“明日一早你便去请辟阳侯来,说本宫有要事与他商讨。”“诺。”恪己欠身正欲退下,我瞥见那灯,便道:“慢,将这灯连同这不长眼的东西一并拿去扔了,别脏了本宫的地方。”

    是夜,我做梦了,真是难得,自我作为人质入了项营后,便再无一夕安寝,更不必提一夜好梦,即便是偶然一梦,梦中也是项营中的无尽的折磨羞辱。我梦中见得最多的场景,便是我与太公被项王押上高台,太公被压在砧板上,而他冷静到近乎冷酷地说出:“必欲烹而翁,幸分我一杯羹。”我何尝不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欲成大事者必有取舍,但当我对上他那戏谑冷静,唯独没有担忧关切的眼神时,心仍如置于腊月寒冬。然而今晚,我只梦见了吕府后院的秋千,梦见自幼服侍我的玉娘发誓说定要追随我一辈子,梦见我对玉娘说:“以我的家世才貌,要嫁便定要嫁得这世间最好的郎君。”又梦见我与他新婚之夜,他对我说定不负卿,必让我他年风光限,梦见我给他送吃食,他说得妻如娥姁,夫复何求,梦见雨夜他搂着我呓语,说,有我在,别怕。

    假的,都是假的。

    翌日,我正用朝食时,恪己低声向我通报说辟阳侯已经到了。我命她将人带进来,同时吩咐其他人退下。

    “臣审食其给皇后娘娘请安。”审食其上前欲向我行礼,“此处并无旁人,食其不必多礼。”我制止道。“如今娘娘贵为皇后,臣与娘娘身份有别,臣理应给娘娘行礼。”听到这话我心中一惊:食其,难道连你也只当我为皇后了吗?我桌下的十指不住收紧,面上却仍是春风和煦:“审大人客气了,赐座。”见他谢恩落座后,我才切入正题:“想必审大人也早听说了陛下欲以太子'不类我'而'如意类我,'为由易太子之事吧。”“臣确有耳闻。但臣以为太子宅心仁厚,加之嫡庶有别,易太子之事臣私以为不妥甚矣。”审食其道。“你以为不妥但陛下心意已决,且为之奈何?”我蹙眉道。“臣……无能。”“食其,你抬起头来看着本宫。”我放软了口气,“你是从本宫入项营时便跟随本宫的,本宫这些年的苦楚除了本宫也只有你最清楚。如今戚妃恩宠正盛,本宫人老珠黄,也再无与她争宠的可能,本宫能的指望只有你和盈儿。”他看着我,嘴唇翕动了两下道:“臣惶恐。”我继续说道:“戚妃一直觊觎本宫的皇后之位,欲取而代之,倘若他日刘如意称帝,她便是太后,食其,到那时还有本宫母子和你的立足之地吗?食其,本宫再不想忆起在项营的日子了。”审食其起身跪下,望着我说:“娥姁,我发誓,今生只要我审食其在这世上一天,就是赔上性命也定护你们母子周全!”我扶起他,笑了,不为他的誓言,只为了那声娥姁。

    审食其握住我的手,道:“我虽无能为力,但子房足智多谋,为陛下立下过汗马功劳,娥姁向他问计必得良策。”

    审食其走后我立刻派人送了一封密信给长兄吕泽,让他带一个人来见我。密信送出后,我打开妆箧,取出一只陈旧的银篦。那时,我还是项营的人质吕氏,在烈日下浣洗成堆的衣物,在昏暗的牢房里舂米,一头青丝杂乱不堪,无人问津——有谁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时候有闲心关心一个被抛弃的人质的仪表呢?他有。他从中衣里掏出一个用锦帛包了好几层的包裹,解开后取出一个纹饰质朴的银篦,红着脸递给我让我收着用。后来,很久很久以后,我才从玉娘那里得知,这是他母亲传给长媳的信物。